沈通一行将人带回来的时候,已经五更天了。
  十五六个孩子围在一起,衣衫破烂单薄,九月天的穿堂风一过,吹得他们瑟瑟发抖。
  秦淮之让人放下门帘子,扫过人群,不见偷他玉牌的孩子跟乞讨的少年,也不见孙九雷的影子,问沈通:“九雷人呢?”
  沈通正要回话,只见孙九雷肩上扛着一个大的,手里拎着个小的,面不改色地大步迈进了厅堂,把小的扔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肩上的少年放在椅子上。
  孙九雷带回来的人,正是秦淮之没在人群中瞧见的两人。
  小男孩脱了束缚,立刻爬起来,张口咬在了孙九雷的手臂上。
  孙九雷衣衫厚实,不觉得疼,拎小鸡似的反手把他又拎起来,与他平视,恶狠狠地说:“臭小子,信不信老子把你挂树上喂乌鸦!”
  小男孩挣扎着挥动拳脚,却打不到孙九雷,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只受惊后炸了毛的小兽。
  惹得孙九雷忍不住笑出声。
  秦淮之摇摇头,“放他下来,别吓唬他了!”
  孙九雷应了声,将人放在地上,从怀里摸出玉牌递给秦淮之,“街上挑事的四个人是义庄望风的,那四个人受了重伤顾不上玉牌,这小子一直私藏着!”
  秦淮之点了点头,取回玉牌,俯首看向小男孩,摇着玉牌问他:“喜欢吗?”
  小男孩认出了他,收起凶相,点了点头。
  秦淮之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有一小孩先声喊道:“他没有名字,我们都叫他小崽子!”
  小男孩怒气冲冲地对说话的小孩喊:“我有名字,黄芩哥哥给我取了名字,叫阿魏!”
  “黄芩无假,阿魏无真【1】!”秦淮之喃喃两声,看向四周,问:“谁是黄芩?”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低声道:“是我!”
  秦淮之问他:“读过书?”
  黄芩颔首,“祖父是私塾先生!”
  秦淮之目光从他空荡荡的左袖管移到只剩下一只的脚上,眼神中含着几分怜悯,又怕黄芩敏感,不再瞧他,蹲下来抓起阿魏的小手,将玉牌放在他的手心,说:“既然你喜欢,玉牌送给你!”
  阿魏抬头望着秦淮之,说:“很贵的!”
  “你的黄芩哥哥觉得你比玉牌更贵重!”秦淮之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起身吩咐沈通,“热水已经烧好了,带他们去洗个澡!”
  话刚落下,一个女娃带着哭腔问:“你要吃我们吗?”
  其他孩子一听这话,不等秦淮之回应,跟着哭出声,堂中一时乱了套,几个年纪大的对着沈通几人用脑袋直接撞上去。
  到底是孩子,年纪小,不是沈通几人的对手,众人一手一个,将他们控制住。
  沈通吐了口唾沫,碎骂几声。
  眼前突然发生的事情,在秦淮之意料之外,只是洗个澡,对这些孩子来说,竟然是如此恐怖的一件事。
  阿魏将玉牌递还给秦淮之,哽咽道:“我不喜欢玉牌了,你拿回去,求你不要吃我们,我们不好吃的,求你了!”
  秦淮之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珠,低声哄道:“我不吃你们,也不会让别人吃你们。”
  阿魏问:“真的吗?”
  秦淮之点了点头。
  “那可不可以……不洗澡?”
  秦淮之跟着眼眸一红,叹息一声,“好,不洗澡,我们不洗了。”
  安抚好他们后,秦淮之让沈通先把人带下去歇息,折腾一夜,他们都累了。
  黄芩不愿走,一直盯着秦淮之看。
  秦淮之入座后,问他:“有话要跟我讲?”
  黄芩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既然你愿意帮我们,能不能救人救到底,把他们送去中原?”
  “他们?”秦淮之重新打量他,“你不想去中原?”
  黄芩挑了一下自己的左袖,苦笑道:“如果我想去,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秦淮之说:“你为何不肯去中原?”
  黄芩说:“云幽是我的家,我不想离开这里!”
  秦淮之沉默片刻,问:“如此说来,你是被义庄抓来的?”
  “不是,我是我娘花钱把我送进义庄的。”黄芩说,“我娘说,到了中原苦点累点没关系,至少可以活下去,不像在云幽,只能等死!”
  “你又为何不听你娘的话?”
  黄芩一脸认真地回答:“与其屈辱而生,我宁肯从容赴死!”
  此话一出,秦淮之难免多看了他几眼,少年身上有一股属于文人的傲骨,不屈不折,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片刻后,黄芩说:“方才的问题,先生还没回答我!”
  秦淮之收回目光,“半个月后,我的商队会回中原,顺便将他们一并带走!”
  黄芩行礼道:“多谢!”
  “不必谢我!”秦淮之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回家?”
  黄芩平静地说:“我的家人都死了,我没有家!”
  秦淮之手中茶盏在空中顿了须臾,放下后,说,“那就留下来。”
  黄芩连忙问:“先生不觉得我是个累赘?”
  秦淮之不答,抬声喊了金卓进来,交代他去库房拿轮椅。
  金卓手脚麻利,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将轮椅推来,扶着黄芩坐了上去。
  黄芩手掌摩挲着扶手,掌心蓦然开始发烫,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坐上轮椅,欢喜之余,不敢置信地看向秦淮之,“先生为我准备的吗?”
  秦淮之摇头笑道:“这是我自个用的,先借给你用用,赶明我让人重新给你做一个!”
  黄芩目光上下打量着秦淮之,疑惑道:“先生好端端的,为何要用轮椅!”
  “如你所见,我看起来是好端端的,但我有腿疾,时不时要坐轮椅,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站不起来。”秦淮之笑着摸了摸膝盖,缓了声,“与你不同,我从未将自己当成累赘,即便坐在轮椅上,我也能让我的对手闻风丧胆。”
  黄芩低声说:“抱歉,我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秦淮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柔和地看向他,提点他,“无论身在何地,身处何境,莫要轻贱自己,更不要高看旁人。”
  黄芩再拜一礼,“多谢先生!”
  秦淮之道:“早些歇了,好好睡一觉!”
  黄芩沉吟道:“我想先洗个澡!”
  秦淮之闻声,释然一笑,对金卓说:“带他去洗澡,你在旁帮衬点。”
  金卓应下,推着黄芩出门去后堂。
  【1】黄芩无假,阿魏无真:出自《增广贤文》,意思是:黄芩是最常见的药物,市场上不会有假的黄芩出现,阿魏是珍贵又极其稀有的药物,有价无市,所以市场上不会出现真的阿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