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之走得很慢,他的脚像是踩在棉絮中,软绵绵的,稍不留神就会摔下去。
  阎循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替他觉得心累。
  正要上前,秦淮之脚下一软,倒了下去,阎循抱住了他。
  “你没事……”阎循的手刚摸上秦淮之的衣背,手中传来冰凉的潮意,怔住了。
  如今二月,秦淮之穿的并不算单薄,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
  这是病了?
  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冰的像隆冬天。
  秦淮之抬头,恹恹地对他说:“我只是受了惊吓,你送我回房,缓一会就好了。”
  阎循将信将疑,脱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秦淮之,横抱起他,大步往西楼去。
  鲛君看到阎循抱着秦淮之进门,脸上一惊,很快收了回去,端起在火炉边温着的汤药,跟上去。
  阎循将秦淮之安放在炉火边的软塌上,手往大氅里一探,触手一阵寒凉。
  “爷,喝药。”鲛君将药递给秦淮之。
  秦淮之挣扎着从暖榻上起身,接过鲛君递过来的药,对他说:“你回房休息,我这不需要你伺候。”
  鲛君抬头在两人脸上看了又看,没说话,出门后,不忘在外面锁了门。
  阎循问:“你喝的是什么药?”
  “安神汤。”
  阎循拿起秦淮之喝完的汤碗,闻了一下,果然是安神汤的味道,“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小。”
  秦淮之嗯了一声,说:“我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阎循冷声说:“敢在运船上放私盐,设局杀人,我一点不觉得你胆子小,所以,你在怕什么?”
  秦淮之迟疑了许久,笑着反问他:“怕伤口,你信吗?”
  “不信。”阎循当然不信,秦淮之杀人的时候,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会怕一个小小的伤口。
  “我说了你又不信,你还问什么?”秦淮之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真的是怕伤口?”阎循问。
  “不是!”秦淮之想也不想地说。
  四周寂静无声,阎循脸上一副被耍的表情,“秦爷拿我开涮,开心吗?”
  秦淮之笑出声,说:“开心死了。”
  “你这人嘴里,哪句真?哪句假?”
  “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阎循被秦淮之的玩弄,惹得有几分恼意。他早就知道这人嘴里,真真假假的分不清楚,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阎循恼了,转身推门要走,这才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回头,看到秦淮之软塌上笑,一脸窃喜地望着他。
  “是你让鲛君锁的门?”阎循问。
  “我有那么无聊吗?”秦淮之说。
  阎循踢了一下门,怒道:“那个臭小子锁门做什么!”
  秦淮之看他生气的样子,心情好了大半,说:“自那夜救了你,外面传我移情别恋的戏码,鲛君可能也信以为真,以为你今夜也不会走了!”
  阎循转身又走回来,狐疑道:“他不是你的人吗?舍得让我上你的床?”
  见他误会,秦淮之顿了片刻,没解释自己跟鲛君的关系,笑着说:“我家鲛君很大度的,他不会吃醋。”
  闻言,阎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气息跟着乱了。
  秦淮之提醒他:“你若真的想走,可以走窗户。”
  阎循脸色很差,没好气地说:“我堂堂漕帮少主,用得着走窗!”
  “我没记错,阎少没少走窗户。”秦淮之打趣他,见他不打算走,接着又说,“不想走窗户,不如坐下来,聊聊。”
  阎循上前,问:“想聊什么?”
  秦淮之说:“你总有想知道的事,我给你这个机会,你问我答。”
  阎循目光微抬,撇嘴问:“你的话,我还能信吗?”
  “看你问什么!”秦淮之取出棋篓,“会下棋吗?”
  阎循点了点头,两人各执棋子,一边聊天,一边下棋。
  良久,阎循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在运船上放私盐?”
  秦淮之身上已经暖和了,褪下大氅,落子道:“将计就计,借刀杀人。”
  阎循在心中把这八个字琢磨了一遍,猜了一个大概,皱眉问:“为了杀秦慎?”
  “该你落子了。”秦淮之避而不谈。
  秦淮之不说,阎循不便再追问,但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落子后,继续问:“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把柞蚕丝,变成桑蚕丝的。”
  秦淮之将棋子抵在眉心,说:“我让人用硫磺把柞蚕丝熏蒸过,这种办法可以让柞蚕丝褪色,保持半年以上。”
  “半年?”阎循算了算日子,怎么算都不够五个月。
  “是生石灰。”秦淮之没继续为难阎循,解释道:“九月前后,郴州会下大雨,官府的库房地势比较低,容易积水,为了防潮,库房的地上会撒大量的生石灰,生石灰遇水后,能让硫磺的作用迅速失效。”
  因皇帝沉迷修仙炼丹,不少臣民跟风效仿,硫磺朱砂之类,买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硫磺产于西南,卖给夏商周生丝的商人正是西南人,想来应该是秦淮之一早就安排好的。
  “原来如此,你是怎么会想到这么复杂的办法?”
  “书上有写。”秦淮之指了指书架,“学以致用。”
  阎循回头看向书架,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但是那些书崭新如初,不像是被翻阅过的样子。
  来了数次,阎循一直以为那个书架不过是个摆设。
  恍惚间,想起当初跟义父提起秦淮之看账本一事,义父说此人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然做不到短短数日便能看完那么多账本,还能找出其中的关键。
  这么一想,书架上的书还这么新,是因为他看一遍就记住了,无须再拿出来看第二遍。
  后面的问题,秦淮之挑着无关紧要的答,秦淮之不谈,阎循不过多追问,如此,也算和睦。
  晨起,阎循穿戴好衣裳,发现秦淮之并未宿在床上,而是趴在书案上睡着,模样乖巧得像一只熟睡的幼狐,不自觉地散发着诱惑。
  许是昨夜安神汤的功效,阎循靠近也没把他惊醒,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软绸捏在手中,柔软得不忍心放手。
  平日里,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手指自秦淮之的鬓角滑过鼻尖,落在唇上,温润的气息喷在手背上,心口被挠得酥痒难耐。
  阎循终究收回手,正要离开,抬眼看到放在一旁的画像,阎循眸光幽深如渊,将秦淮之强唤醒,“秦淮之,你怎么认识画中的人?”
  秦淮之大梦初醒,迷迷糊糊看到阎循手中举着他画的画像,皱眉道:“你认识他?”
  “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有他的画像!”阎循抓住秦淮之的手臂。
  秦淮之吃痛,嘲笑道:“看来,这个人对你也很重要!”
  秦淮之抬头看向画像中的人,横在脸上的刀疤煞是刺目,“一个我要千刀万剁的仇人!”
  阎循上下打量秦淮之,确信秦淮之绝对没有撒谎,因为他的眼里是恨意,他的身体在不自主地颤抖。
  阎循松开手,歉意道:“抱歉,弄疼你了!”
  秦淮之问:“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阎循盯着画像,“方云枭!”
  “盐帮帮主!”秦淮之顿了顿,神色镇定下来,平静地继续说,“阎循,我们又有了一个必须合作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