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城外,静安堂。
  秦淮之跪在观音画前,他来这里不是求菩萨洗脱罪恶,是因为这里摆着他娘林氏的牌位。
  林氏是官奴出身,不能嫁为人妻,只能做妾。秦家没有主母,秦慎除了林氏再未娶妻纳妾,于是大家便喊她为林夫人。
  但妾终究是妾,妾死后不能葬入祖坟,牌位也不能放入宗祠,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规矩。
  林氏死后,秦慎在百里之外寻了个风水宝地安葬她,牌位是秦淮之执意放入静安堂供奉。
  秦淮之从太阳初升,跪到弦月高悬,又跪到东方既白。
  清夷师太的声音从竹苇做的帘帐后响起:“施主又去杀人了?”
  秦淮之:“他们该杀!”
  秦淮之很平静,像一池静水,不见半点涟漪。说到杀字,好似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施主本是菩萨心,为何非要做此等恶事!”木鱼声有规律地响起,清夷师太劝诫他,“放下屠刀吧!”
  “我娘与我二哥亦是菩萨心肠,他们怜悯世人,世人何曾怜悯他们?”秦淮之身体微微颤动,“我也曾信佛,当我落入泥潭沼泽,怎不见佛来渡我!”
  清夷师太摇了摇头,“施主的心已入魔,回头是岸!”
  “佛也好,魔也罢,只要我能报仇雪恨,他日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我也无怨,无悔!”秦淮之双手合十,立在眉间,不愿回头。
  清夷师太见他不知悔改,唏嘘叹息,“阿弥陀佛,以后不要再来了,林夫人若是看得见施主现在的样子,只会徒增心伤。”
  良久,四周除了木鱼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秦淮之拜了三拜,艰难地站起身,跪了一天一夜,膝盖早已痛到麻木,脚下虚软两步,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秦淮之感觉到一双结实的臂膀将他揽在怀中,鼻息间又闻到熟悉的味道。
  是阎循,原来他一直都在。
  清夷师太与他说的话,他不知道阎循听到了多少。听多听少又有什么关系,阎循本就不在他的棋局中。
  秦淮之放心地昏睡过去。
  阎循横抱起秦淮之,让他尽可能舒服地躺在自己怀中。
  自山谷分别,阎循一路跟着他到静安堂,不远不近地守在秦淮之身后。
  秦淮之若是回头,便能看到,可惜他没有。
  阎循怔怔看向案台上供奉的观音画像,是那夜在香溢来看到的那幅,菩萨目含慈悲,眼角似在哭泣。
  “云驶月运,舟行岸移,善缘孽缘,皆是因果。”
  清夷师太的声音如琴音绕梁,在阎循耳畔回荡,心中难平,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阎循低眉看向秦淮之,无声问道:你我的缘分,该是善,还是孽?
  阎循抬头看向帘后的清夷师太,颔首道:“师太,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清夷师太道:“一晃三年,小施主身上也多了几分戾气,阿弥陀佛,还望小施主悬崖勒马。”
  阎循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世道还真是奇怪,为善的被人欺,作恶的享富贵,恶人将善人逼到做恶,师太不去劝恶人行善,反过来劝善人回头,这是何道理!”
  清夷师太道:“善人做了恶便是恶人。”
  阎循大笑,“我竟不知有一日,惩恶扬的不是善,成了恶。”
  清夷师太停下手中的木鱼,静静看着阎循抱着秦淮之离开,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莫怪!”
  出了静安堂,阎循不清楚秦家是否可靠,香溢来的人鱼龙混杂,想来想去,决定带秦淮之回城西的别院。
  回来的路上,秦淮之发起烧,在阎循怀中火烧似的,脱下大氅裹在秦淮之身上。
  刚进门,阎循催促青竹去请郎中,不忘提醒道:“记得找个嘴巴严实点的郎中!”
  将秦淮之安置在床上,褪去衣裤,入眼是肿得像馒头一样的双膝,“怎这么不爱惜自己!”
  翻箱倒柜寻出谭褚留下的伤药,尽量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处,但还是弄疼了他。
  秦淮之烧糊涂了,冷汗浸湿被褥,嘴里喊着:“疼……好疼……”
  阎循冷声说道:“疼死你算了!”
  嘴上说的无情,手下又轻了几分。
  只道是欠他的。
  药擦好,秦淮之又喊冷,阎循寻了干净的帕子给他包好膝盖的药,拿厚实的棉被将他裹住,只留个潮红的脸在外面。
  郎中诊完脉,对阎循说:“心思郁结,血脉不通,又染了风寒,我先开个方子,你们煎了喂给他,这病三五天不要见风的好。”
  郎中叮嘱,阎循一一记下。
  青竹在一旁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一副看见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模样,看着阎循取了一锭银子给郎中做赏银。
  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去跟漕帮的兄弟讲这奇闻,就被阎循一脚踹在屁股上,让他跟着郎中去抓药。
  屋中一下子安静的让阎循能听清秦淮之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不禁让他回想山谷中他射箭的决绝。
  听到身后来人,没有半点迟疑地射出那支箭,他是拿准了自己手中用的是弩弓。
  寻常人看到弩弓,决计不会认为他在草菅人命。
  若是以后有人来查那两具尸体,看到两人死于弩箭,断然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毕竟弩弓只有军营才会配有,一般人根本拿不到。
  难怪,他一直对外谎称自己伤了手腕,从一开始就是冲着齐啸林手中的弩弓去的。
  这就解释得通,中秋夜,鲛君为何进后山。
  这么多心眼,便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都会心思郁结,何况,他非圣人。
  “一步一算计,你不累吗?”阎循守在床边,看着秦淮之睡不安稳又极尽痛苦的模样,心中泛酸,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梢,“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阎循从秦淮之与清夷师太的话中,推测秦淮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与林夫人跟秦川朝的死脱不开关系。
  看来,这两人的死,绝不是传闻中那么简单。
  阎循有些恼,他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有查到,他对秦淮之的了解反而越来越少。
  不过可以确信一点,秦家,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