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城西一处别院,东厢房里点了七八盏烛灯,两个火炉里木炭烧的正旺,点点星火跳了出来,噼啪作响,像极了烟火,只璀璨一瞬,便暗沉泯灭。
  烛灯与火炉的正中间安置着一张软榻,秦淮之趴在榻上,破碎的上衣已经嵌进腐肉里,脱不下来,只能剪下来。
  当衣衫褪尽,满目尽是狰狞的疮痍,背上的腐肉淌着脓水,其它地方的伤口也泛着白。
  苍白的躯体已经失了血色,唯一泛红的地方,只有肿胀扭曲的双膝。
  “青竹,拿烈酒过来给他清理伤口!”
  “是!”
  青竹便是在牢狱外接秦淮之出来的人,阎循的近卫。
  指挥青竹的人是神医谭褚,并非漕帮之人,与杜存义有些交情,是阎循大老远快马加鞭请来救命的。
  说是请,不如说是绑,一路不停歇,差点折了谭褚这个老家伙的半条命。
  清理干净伤口,谭褚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沾了些烈酒在烛火上燎了一下,趁着刀口滚烫,快速剜向那些腐肉,滋滋的声音伴着肉焦味充斥在屋子的角角落落。
  每一次下刀,青竹都能看到秦淮之肿胀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这如凌迟一般的刀割之痛,他应该是能感受得到的。
  确实,秦淮之虽然昏死过去,但滚烫的刀每一次划过骨肉,他都能感受到灵魂抽离身体一般的痛苦,嘴里像是塞满了东西,一声也喊不出来。
  这样的痛苦足足持续了一夜,受了多少刀他已经记不清了。
  秦淮之的意识里是无尽的黑暗,身上像是坠着千斤负,令他承受不住,每一次想要堕落于此的时候,总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徘徊,引着他往前走。
  无助,迷茫,痛苦,孤独,恐惧时时刻刻都围绕在他的身边,可前方究竟还有多远?
  屋外,天还未亮,梅雨已经停了,风散去了笼罩了十来天的乌云,这个时节难得有云开月出的时候。
  谭褚交代青竹守在秦淮之身边的诸多事宜,出门抬眼就看到屈腿靠坐在中院银杏树下的阎循,正津津有味地啃白馒头!
  谭褚远远打趣道:“你好歹也是漕帮的少主,什么美味佳肴寻不来,怎么吃起这玩意!”
  阎循与谭褚也相识数年了,最是清楚,谭褚没别的嗜好,最是贪口腹之欲,馒头这种东西入不得他眼。
  阎循吞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来,“那是你没有被饿过,饿狠的时候,再多的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个东西抵饱!”
  谭褚:“看来你大哥把你扔军营里那几年,吃了不少苦!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阎循没有跟他解释,问道:“里面那人怎么样?救得过来吗?”
  “听天由命,我只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
  “您不是神医吗?”
  “……”
  谭褚解下束着衣袖的襻脖,缠在手上,“大老远把老夫弄来,你还没跟我解释一下,你跟这人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在大牢里看了一眼,就花费这么多心力来救人?”
  “对,就是看了一眼!”
  谭褚不信,“这可不是你的性子,老实交代,放心,我不会告诉你义父!”
  谭褚不是漕帮的人,但跟漕帮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阎循无意隐瞒,“其实并非什么大事,我来郴州也是来调查此地的私盐案,若是私盐通过别的方式流入便罢了,若是走水运而来,到底会牵连漕帮。
  郴州所在水域是十年前才开通的新河道,往东三百里直通海域,此地不像其它各地水域,漕帮盘桓已过百年,我们立足郴州也不过数年,此地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慎,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谭褚对漕帮的事情没甚兴趣,不耐烦听阎循东拉西扯,“我问你,你跟里面那人什么关系,你跟我扯这些作甚!”
  阎循泄了一声,“里面那人是郴州首富秦家的三少爷,我想利用他在郴州扭转漕帮的局面。”
  “这个理由倒也说的通,不过,秦家到底是在运船上搜出私盐,你可不像是会在这种事上轻饶的人。”
  阎循对通过水运作奸犯科之人,从不作半分容忍,犯到他手里的,只有死路一条。不过阎循也并非那种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人,若是另有隐情,自是另当别论。
  阎循眉眼一挑,断开右眉尾端的疤痕显露出来,冷声道:“自然不会,我已经查过了,秦家本就不做销盐的生意,偶尔运盐倒也有,都有盐引,况且秦家家业庞大,没必要做贩卖私盐这种要命的买卖。
  秦慎人如其名,行事谨慎细微,若真涉足私盐,必不会留下一整袋私盐,授人把柄。所以我信秦家是清白的,帮秦淮之一把未尝不可。”
  谭褚点了点头,认可了阎循的看法,“那是船工所为?”
  阎循道:“船工都是秦家的长工,寻常百姓,家里都没有大笔银钱进出,这袋私盐跟他们牵扯不上,官府审了这些人,不也没问出什么,打了每人五十大板,罚没了些钱财,都送去做徭役了。”
  谭褚捋着花白胡须的手突然一顿,思虑片刻,“这么说来,这件事有些反常!”
  阎循沉了眼眸,带着薄怒冷声道:“听出来了!”
  一袋私盐,本就不是什么大罪,落入官府手里,最多也就五十板子,花些钱财也就了了,可秦家父子二人,一个在官府捉拿时当场心悸而死,一个在牢中受尽折磨,这件事的反常之处正是在此处。
  这件事显然是有人在栽赃嫁祸给秦家,但让阎循恼怒的是,这帮栽赃嫁祸的人,竟将私盐置于运船之中,给漕帮引来麻烦。
  好在私盐数量不大,又是官府主办,官府似乎也不想漕帮插手此事,并没有追究漕帮。
  阎循自入狱追查此事看到秦淮之的第一眼,便想到了,私盐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捉拿秦家父子的理由,官府不让漕帮的人插手,也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漕帮在追查过程中,发现什么将秦淮之带走。
  好在眼下沈汝南也看出秦淮之身上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加上秦淮之如今已经是个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弃子,在他手里已是无用。
  在阎循抛出重金,让沈汝南将秦淮之交给漕帮之时,沈汝南当下结了案,还了秦淮之清白,让阎循带走秦淮之。
  阎循瞥了一眼房门,贴到谭褚身上,说道:“谭叔,两万两银子加三个铺面,人要是救不回来,我这钱可就白花了,你到时候得赔我!”
  谭褚知他是个厚脸皮的,却也被他惊得呛了,骂道:“小畜生,你做生意赔了本钱,干老头子我何事?”
  “我信你是神医才救的人,没你的医术,我肯定不救他,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负责!”
  谭褚没好气道:“好小子,敢跟我强词夺理,我天亮就回建宁,跟你义父好好掰扯掰扯!”
  阎循一听,生怕他真去告诉自家那位随时拿着棍子找到理由就揍他的义父,慌忙赔笑道:“我与您老说笑呢,怎么还当真了!”
  谭褚抬手在阎循额头敲了一下,到底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平日里端得再紧,心性还有些顽劣。
  谭褚累了半宿,准备回房歇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个铁公鸡怎么舍得拔毛了?”
  阎循干咳了两声,尴尬地抬头望着天,有意无意地说:“谭叔你看,今晚的月亮真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