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中,父亲的死留给我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那一年我已经八岁。
  那年,我的孤独的父亲36岁。而彼时,父亲的孤独,来自于我后来对他的境况的猜想。我们家乡有一句非常灵验的话叫做:人到三十六,阎王老子接你吃腊肉。我后来一直没有找到这句话的来源和根据。我不是一个信迷信的人,但令人遗憾的是,这句不吉利的话,对于我父亲是彻底的灵验了。
  我总是无法忘记那个寒冷的春天。父亲曾说过,春冷冻死鸭。我那时便晓得,鸭子从来不怕冷,它们甚至可以在有雪的冬天下水游泳,这是我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
  但一九七五年的春天确实很冷。我一想起那个春天,就会想到二月初四晚上那些雪粒,想到冷风灌进我衣服领子里时我的颤抖。
  那个春天没有冻死一只鸭子,而我父亲却冻死在那个即将温暖起来的春天的中午。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身材高大,但像一只破罐子,他总是咳咳咳地咳个不歇气。他咳时,一手抚着个肚子,弓着腰,像个初入锅的虾米。后来我才明白,父亲的一半(灵魂)早已随我母亲一道走了,剩下的仅仅只有另一半(躯体)而已。
  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因此,他也很少骂我。顶多是瞪我一眼,但他那外突而硕大却无神的眼睛常常吓得我一激灵。
  父亲喜欢喝酒。我可以断言(毫不夸张)我们家那几个有限的钱大都被他换成劣酒流进了无限空洞的肚皮。甚至,那时我的一元五毛钱的学费也总是要欠到放假时用集体的公益金为我还清。那时我真是觉得脸上无光。
  有人预言:父亲迟早会被酒淹死。不幸的是,这无心之语成为齑语。但自从父亲真的被酒淹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怨恨过他。
  我甚至一直有一个从没透露过的梦想:长大后买最好最好的酒给父亲喝。但那个不幸的中午使我这个小小的梦想成为永远的梦想,这给我此生留下了一个永远的遗憾。多年以后,我买了最好的酒,倾倒在他的坟山上时,坟上的草已有一腰身高,被风吹指着,如他在世时的沾满水珠的胡子。我站在山岗上,想起父亲短暂甚至有些憋屈的一生,内心黯然,却没有落泪。突然想向着山川和田野吼几句什么歌子,仿佛父亲并不在这土里,而在遥远的天际,在那悠悠的云端里望着我。
  父亲是被两斤没有到口的谷酒淹死的。二月初四的那天早晨起来父亲喝了一口红薯酒便随队长到了杉木冲水库的塘基上。水库的塘栓坏了,存不住春水。没有水,到时田里干裂时,就麻烦了。这个农闲时必须得把水蓄起来。队长说,谁下去弄好了给二十个工分,另加谷酒两斤。那酒是煮牛糟时煮出来的。那是纯谷酒啊!那酒可真香啊!但人们看见水库里正丝丝儿冒着热气,肉皮发紧。联想到历年淹死的鬼魂和落水鬼也许正找替身呢,谁也不肯下去。
  队长说,加二十个工分吧!还是没有人言语。队长正没法,这时我父亲焉焉的站出来说,队长,我下去吧。不过,我可说明白,我可不是为那几个卵钱不值的工分。我是为这两斤谷酒。队长看了看他,说,那好吧。再加两斤谷酒。其时,队上的黄牯说,山崽,可别为了喝这口酒,把这条小命给丢了。父亲没有说话,喝了口酒。这时又剧烈地咳起来。良久,住了咳,才缓缓地把衣服脱了。临下水了忽然对队长说:队长,如果我真他妈有个三长两短,请照顾我家小狗。让他叫你做爷(爷ya,即父亲,下同——作者注)。
  没有想到,这成了我父亲的最后遗言。父亲从水里被捞起来时,再没有出一口气。父亲活着是孤独的。据二叔公讲,其实我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父亲不仅喜欢唱山歌子,还能唱《刘海砍樵》《扯萝卜菜》《十二月采茶》《湘潭满姑娘》等花鼓戏。但自从他老婆——我娘死后,他就变了。变得再也不爱讲一句多余话,再没唱过一个快乐的歌,脸上也很少有笑容。
  多少年之后,我才体会到,他对我又爱又恨的那种特别的情感。他在我与母亲无法兼得时,是如何痛苦?他不会写诗,再也唱不出歌,他只能选择喝酒。父亲的死,按理说是可以评个公伤的,甚至可以说成是光荣牺牲的。而后来,把他定为“意外死亡”(还是队长“满老倌”说情,本来大队革委王主任和公社史主任准备开批判会批判老爸贪酒而误事的——实在是狗屁不通)从而使我本来可以成为光荣的历史变成了耻辱。
  而这一切的缘起是由父亲喝酒带来的不幸。在某一个不幸的早晨,父亲把爷爷遗留下来的唯一一件宝贝——狗皮背心换得的酒喝光之后,趔趔趄趄地往回走时,发生了一件非常背时的事情。这一直成为父亲一生无可抹掉的阴影。甚至,父亲将自己以后一生的不幸全归结于这个漆黑的不幸的早晨。事后,父亲曾无数次哀伤地说:这辈子完了!
  请原谅我在叙述这个故事时,插进这些似乎无关紧要的唠叨。不过,以后,你们会明白,在整个故事里,即将出现的这个人(姑且我们把他叫做人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